赵朴老笔下的日本

东行访问散记

（一九六一年十月）

赵朴老第四次去日本，到了京都和奈良。

一

风雨殷勤访奈良

来东土，认初唐，重重楼阁庄严相。不枉负风雨殷勤访奈良，喜千载同根无恙。

 ——《调寄寿阳曲》

奈良公园

这是我最近在日本写的杂咏之一。1961年7月29日，正是世界宗教徒和平会议闭幕后一天，出席会议的各国代表们受藤井日达［1］长老和妙法寺僧众邀请到奈良去参观。奈良，这个1300年前中日两国人民友情汇聚、文化交流的古都，是我很久以来就向往的地方。虽然在这次之前，我已经到过日本三次，可是这次到了京都和奈良，才真正看见了具有悠久文化传统的日本。从京都到奈良，一路上看见无尽的青绿的田畴，白云缭绕中苍翠的山林，小桥流水旁边竹篱板屋的人家，仿佛置身在我国江南的苏杭一带。据史籍记载，奈良和京都的都城，最初都是模仿我国唐代长安建筑的。今天奈良的规模比较小得多了。但是它比起京都来，是更加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地方。汽车进入奈良市后，首先在公园前面停下。我们走进园内，立刻有几百只梅花鹿跑过来围绕着我们。主人们交给我们一些饼饵让我们喂给鹿吃。我第一次遇见这么许多驯狎可亲的鹿。我首先想到释迦牟尼佛最初说法的鹿野苑，接着又想到我国古代帝王的苑囿，那里也是经常养着鹿的。不知道这个公园养鹿的因缘是不是与这两个掌故有关。我们随后在风雨中游览了东大寺和法隆寺，这是最吸引心目、启发思维的地方。东大寺是我国高僧鉴真于公元754年东渡后传戒之处。著名的奈良大佛像就在这个寺内。寺的兴建早于鉴真到日本前约十年。鉴真到后在寺内创建了戒坛院，又扩充了许多建筑，造了许多重要佛像，并另外创建了一所规模宏大的佛寺——唐招提寺。鉴真东渡时带了几十人同去，其中有建筑和造像的工艺家。因此东大寺和招提寺保存着完整的盛唐时代的庙像庄严。可惜因时间限制，我们没有能够参访招提寺，但是东大寺对我说来已经是美不胜收的了。法隆寺是公元六七世纪之间的圣德太子所造。圣德太子在日本是受到广泛崇敬的人物，今天日本发行的钞票上还印着他的像，钞票上的水印画也画着法隆寺内的“梦殿”。据说那是圣德太子坐禅的殿堂。对圣德太子的估价，日本思想界中尚未有定论。但他最早派遣僧俗留学生到中国研求佛教和学术，开日本历史上向海外派遣留学生的创举，自此以后，日本派遣僧俗来中国留学之事络绎不绝，因而中国佛教文物制度工艺更广泛地在日本传播开来。圣德太子在这方面的功绩是无可否认的。法隆寺除保存大部分原来建筑外，还保存着许多珍贵的文物。到了这两座古寺，看见了这许多文物，真像太史公见孔子庙堂车服礼器一般，有“低徊留之不能去”之感。中日两国文化悠久深厚的血肉关系在这里确是得到了一次亲证。

东大寺景观

日本钞票印有圣德太子像

二

万里香花结胜因

访问奈良的第二天和第三天，京都佛教界特为我们中国代表安排参访比睿山、黄叶山以及宇治和京都的一些重要寺院，并且各方面群贤毕至地为我们举行了座谈会和盛大的宴会，其中有从大阪、神户乃至更远的地方赶来的朋友。我们还应大本教的邀请到龟冈去访问大本教总部。这两天是够忙的，但是紧张兴奋的同时，却也有不少闲情逸致。在比睿山，我们欣赏了“八方甘雨布、一径白云封”的雨景，也欣赏了山色湖光、花香鸟语的晴景，真是个清净庄严的仙境。比睿山延历寺方丈送给我一本影印的传教大师手迹，书法非常精妙。传教大师是日本天台宗始祖，日本佛教史上有名的入唐八家之一。日本文字母一般认为是弘法大师（和传教大师同于公元804年入唐留学，日本真言宗始祖）创造的，但也有人考据，是天台宗僧人创造的。我们在平等院欣赏了十世纪的建筑、壁画和雕刻，那是日本古代艺术家吸收了中国艺术而加以发展的艺术瑰宝。我们在知恩院走廊里惊奇地听到地板随着我们的脚步发出清和悦耳的黄莺的鸣声，这使我联想到中国古代建筑中的“响屧廊”，不知道当时的屧响，有没有这样美妙的音声。我的杂咏中有一首曲子：

松风飐，炉香散，禅房花木深深院。绕长廊好音步步黄莺啭。莫非是演的维摩变?

就是为知恩院写的。我在黄檗山万福寺住了一夜，受到管长以下全体僧众的隆重欢迎。他们设“普茶”斋待客，这是黄檗山特有的饭菜，较之一般日本饭菜更接近中国风味。次晨，我和寺僧们一起上殿做早课，我惊奇地发现这里的礼诵仪轨和我国寺庙完全一样。万福寺是我国明末一位隐元禅师在日本创建的黄檗宗道场，这里的殿堂建筑和布置完全是中国明代以后丛林的规模，不同的是，中国寺庙一般是朝南或朝东的，而这个庙乃是朝西的，这是为了表示不忘中国祖庭之意。僧人对我说：“看见从中国来的人，我们就像看到自己的本家一样。”我发现日本人把蚕豆叫作隐元，因为它的种子是隐元禅师由中国带去的，这正同酱萝卜在日本被叫作泽庵一样，那是因为它的制法是一位留学中国的泽庵和尚由中国带回的。我想起唐朝裴休赠给黄檗禅师的诗句——“万里香花结胜因”，这句诗，对两国的黄檗宗的关系，对两国佛教的整个关系来说，都很确切，我于是写下来送给方丈和尚做纪念，并写了一首曲子，留作千秋公案:

普茶饭，倍情亲，一堂早课随钟磬。真个是“万里香花结胜因”，三百载一家心印。

比睿山

三

在人和自然并皆佳妙的气氛中

日本寺庙中都有一个“书院”——是书斋，也是会客室，一般都布置得十分雅净。室外总是有一个非常精致、幽美的庭园，秀石苍松，小桥流水，从室内看出去，仿佛挂着一幅青山绿水画。有不少寺庙的书院很有名，如西本愿寺的飞云阁，是因它的历史著名的，它原来是三百年前称霸一时的丰臣秀吉的宅第，我这次在那里看到了丰臣秀吉当年的蒸气浴室和密设在佛龛后的茶室。有些书院是因庭院的布置而著名的，东京浅草观音寺的书院就是其中之一。我最喜欢清水寺大西良庆［2］长老46 33284 46 15290 0 0 2750 0 0:00:12 0:00:05 0:00:07 2981an>的书院，一进屋子里就感到清净光明令人心开意朗，而室外的景物尤其是近碧遥青，烟云无尽。这位为反对日美军事同盟条约亲到大街上号召群众签名的大西长老虽是八十七岁的人了，但是他仍然不失其“赤子之心”。他的纯朴、喜悦、活泼、自在的态度使我们对着他有“如坐春风”之感。他不辞辛苦地亲自陪伴我到各处参访，并亲自主持一些座谈会和宴会，尤令人心感。我们在访问中，从一个寺庙到另一个寺庙，从一个书院到另一个书院，一般是在人和自然并皆佳妙的气氛中，或者就宗教交流问题进行座谈，或者对保卫和平事业共同商讨，或者挥毫题诗，或者饮茶论道。总之，每多到一个地方，我就对中日两国人民同气连枝的关系多一层体会。我们到处受到日本父老兄弟们亲切真诚的欢迎和款待，实在感到难以用言语来表达感谢。在这里，我必须提到大谷莹润长老，他满怀热情地和我恳谈促进中日佛教界友好合作问题，并两次由京都到东京迎接和送行；还有藤井日达长老，他和妙法寺僧众信徒们发起“和平朝礼”的盛举，招待各国宗教代表们到日本各地和平塔进行朝拜访问，他的七十七岁寿辰盛大的庆祝集会，给予了我们隆重的款待和很大的鼓舞。我这次也曾会晤了高阶珑仙、椎尾辨匡、清水谷恭顺、西川景文、大河内隆弘、菅原惠庆等长老，他们都非常殷勤友好。京都的细井友晋、信原良文，东京的壬生照顺、中浓教笃诸师在会议期间和会议之后，对我们辛勤照顾，无微不至。他们和其他许许多多旧雨新知们对我们的热情表示，说明了日本佛教徒对中国真挚、亲切的感情和他们要求排除障碍加强友好的愿望。著名学者塚本善隆博士在欢送宴会中激动地说:“东京——北京，乘飞机只是两三小时航程，而现在我们来往却要绕上多么大的圈子，花上许多天，这是多么不合理的事。我们一定要排除这种人为的障碍。”今春日本佛教界发起了一个“日中不战之誓”的签名运动，得到了广泛的响应，现在正在继续开展。在这次世界宗教徒和平会议之后，这个“不战之誓”运动，有由佛教发展到其他宗教，由对中国发展到对其他曾经受到日本军国主义侵略的亚洲国家的趋势。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运动。它表示反对日美军事同盟、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复活的决心。我高兴地看到了中日两国佛教历史上的友谊古树，在今天反对侵略、保卫和平的共同斗争中正又在新枝怒放、开花结果，两国宗教徒和两国人民的新的友谊——战斗的友谊，正在不可遏止地日益成长和发展起来。

西本愿寺的飞云阁

四

东京大街上大步踏

在京都访问东本愿寺时，我与大谷莹润长老和宗务总长训霸信雄作了一次畅谈。当天日本报纸上登载着肯尼迪对西柏林问题的叫嚣，人们纷纷议论着，训霸总长询问我的看法。我说:“和平势力对待战争势力应该像佛对待魔一样。当魔王派遣许多凶神恶煞的魔军向佛进攻的时候，佛伸开五个手指，放出五个雄猛的狮子出来，魔军立即溃退下去。佛是这样降伏魔军，终于成就佛果的。设使当时佛放出的不是五个狮子而是五条羊，那五条可怜的羊肯定会被魔王吃掉，魔军势必越来越猖狂，哪里还谈得上‘降伏’呢?佛教主张无畏布施，使人类免于恐怖。但是首先需要自己有大无畏精神，才能布施无畏，自己没有恐怖，才能使别人免于恐怖。宗教徒参加保卫和平运动，首先应当学佛的榜样，对战争势力放出狮子来。”事实上，日本宗教界近年来是放出了狮子的。不但佛教界放出了狮子，基督教、大本教、丸山教等宗教界都放出了狮子。他们在反对日美军事同盟、反对美军基地、反对核武装，争取独立、和平的伟大斗争中，起着越来越大的积极作用。去年和今年我参加了日本人民和平大游行，高兴地看到了不少队伍是由宗教徒领导的。今年日本人民和平大游行规模比以前更大，参加的人数共有二千五百余万，比去年还多三百万，行程共达二万公里，比去年增加了一倍。这样巨大规模的游行在全世界是史无前例的。这是日本人民在人类史上写下来的一首伟大的、壮丽的诗篇。八月十二日东京大街上游行的时候，千万面旗帜像彩霞一般地照耀，人群的呼声和僧人的法鼓像海潮似的震荡着天空，一种莫可名状的巨大力量随着游行队伍的坚定的脚步进入了东京——日本的心脏。我清楚地看见了和平的敌人，正在日本人民(包括日本宗教徒)放出的雄狮的面前发抖。我光荣地参加了游行之后曾写了一首长诗。这里摘录最后的两段：

手携着手，肩并着肩，

我们在东京大街上大步踏。

广播车在前面讲着话，

僧人的法鼓在后面打，

黑字写在白布上的鲜明的标语

在人们的头上扎，手中拿，身上挂，

一条条都是工人、农民、渔民、学生

一切善良人民心坎里最要紧的话。

五色缤纷的彩纸从高楼飞下，

楼上一层层的人向我们挥手致意，

街上一排排的人向我们鼓掌答话。

千百辆风驰电掣的汽车在我们身旁停下

谁也挡不住人民的洪流，

交通秩序得服从我们的步伐。

手携着手，肩并着肩，

我们在东京大街上大步踏。

兄弟们、姊妹们

这是六亿五千万中国人民同你们一起走，

这是全亚洲、全非洲、全世界人民同你们

一起走，

走啊，让我们一起前进啊!

完成了这一个两万公里的最后行程，

还有着许多个两万公里等待着我们进发。

我们将彻底打垮美帝国主义——我们共同

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一定会被彻底打垮。

一切险阻艰难将被征服在我们的脚下，

我们将一步一步地走向胜利，

我们将最后赢得和平的日本。

东本愿寺

注释

［１］藤井日达(一八八五—一九八五)，日本佛教友人，日莲宗僧人，静冈日本山妙法寺创始人。

［２］大西良庆(一八七五—一九八三)，日本佛教友人。曾任日本法相宗管长，京都清水寺、奈良兴福寺住持。一九六五年创立北法相宗并任管长。

【本文原载《赵朴初文集（上）》 ，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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